Sunday, April 3, 2016

This Lady Speaks My Mind


當突如起來的毀滅性災難發生,人的反應常常一開始會是震驚,有一半的頭腦隨後明白發生了甚麼事,但另一半卻處在奇異的恍惚狀態,無法意識到這是真實。一方面清楚理性地面對周遭接二連三的混亂,一方面卻像在夢境當中,這一半的自己抗拒這個真實,否則無以承受
我妹妹開刀前被告知是良性的腫瘤,兩個星期後醫生卻向我們宣布她的癌細胞擴散到肺,肝,腎,腸導致多重器官衰竭,已經無法醫治,我們是否考慮送她住進安寧病房
我當下的反應完全鎮靜,因為我的第一要務是照顧到我的老母親的情緒和健康,我必須盡快讓她能平靜接受這個既定的事實,如果我的眼淚掉下來,我不知道我媽媽還如何支撐得住。當我父親突然過世時,媽媽也從沒在我面前哭過,她怕我擔心。那時候夜裡一點細瑣的聲音都會把我驚醒,跳起來側耳傾聽好久,我怕媽媽是自己一個人偷偷在哭。
所以醫生對我宣告這個噩耗時,我沒崩潰,我只是很平靜地說我知道了,我唯一的希望是妹妹不再受苦,如今她要離開我們,其實並不遺憾,醫生聽到我這話,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
我當時的意思是,自從我父親過世,我們母女三人每個禮拜必齊聚一起吃飯和下午茶至少一次,天大的事也要放下來,三人共處。我們三個人一起去清邁旅行,一起去清境農場度假,我們是真的非常努力地讓生活裡充滿了相聚的親密快樂,就算時間倒流,也沒辦法做得再多了。
回想起我妹妹從小到大,打從她出生就是我的心肝寶貝,幼稚園的時候我為了給她爭娃娃車的座位和男生打架打到滿臉是血,她第一天進小學我連自己的課都不上,守在她的窗戶外面怕她害怕,怕她不適應。一直到她高中,每一天每一天我都花好長時間聽她說學校裡各種遭遇,我總是絞盡腦汁想怎麼能解決她生活中的種種不快樂。她第一次得癌症,我瞞著父母親,怕他們擔憂,一直到開刀完,放療完,做化療因為掉頭髮瞞不住。怕病後的她消沉,我的朋友聚會,各種活動,每一次都帶著她。我用盡全力了,我覺得時間就算倒流,我也沒法做得更多。
當初就有朋友警告過我,很多人…尤其是那種習於照顧他人,扛責任的個性的人,反作用力來得慢,有的人甚至在一年以後,開始把緊繃的神經、肩膀上扛的巨大壓力放鬆下來時,突然崩潰掉。在處理完喪事,很多混亂龐雜種種,且終於可以放下對母親的情緒和身體狀況的憂慮,我才感受到這股恐怖的壓倒性黑暗,怎麼可能?你怎麼可能不遺憾?你怎麼可能覺得你做的是夠的?不夠!不夠!不夠!永遠不夠!我怨恨自己,我犯過那麼多錯,我曾有那麼多無知和自大,脾氣急躁,壞毛病一堆,如果時間可以重來,我這個也可以改,那個也可以改,為什麼死的是妹妹而不是我?
我這才發現先前我的理性上明白發生了什麼,明白妹妹已經離去,但事實上我活在一個總覺得是會醒過來的惡夢,這不會是真的,這怎麼會是真的?
那些質疑小燈泡的母親「怎麼能那麼理性」「矯情」「精神不正常」的人,你們的問題不在於你們不瞭解人的心理機制,你們嚴重的問題在於你們對他人的痛苦毫無感覺,也毫無意去理解,你們只要求別人的一言一行永遠要合乎你的期待(而不論你的期待有多無知),只要跟你想的不一樣,你可以完全不顧及別人的感覺理直氣壯地去傷害他,攻擊他,用一把無形的刀刺到他心臟上。反正躲在電腦後用這把無形的刀殺人,就算有人真的因此自殺,也不算殺人罪,你不用負擔刑罰,你甚至感覺不到自己有任何錯,而且你覺得受傷害的人活該。
凡是不符合自己期待的事,凡是跟自己想法不一樣的人,凡是看不順眼,就可以任意攻擊加以傷害,反正我就是對的,被你傷害的人是什麼感覺,老子幹嘛要知道…這個思路有沒有一種熟悉感?對,這就是那些殺害孩童的,在捷運上砍人的人的心理邏輯。你覺得你們很不同嗎?
小燈泡的母親應該對著鏡頭哭得歇斯底里倒在地上,狂喊殺人魔還我的孩子來!應該天天對著鏡頭眼淚鼻涕齊流說孩子走了我也不想活!應該跪在地上跟大眾謝罪,說我的孩子被殺死了但我錯了我對不起大家,我現在支持死刑了,請你們放過我吧!這就是你們想要的?
幸好,幸好小燈泡的母親從來沒有這麼做過,否則兇手就不只是奪走了她的女兒,連同她的教養、她的品格、她人生的信念也一併全剝奪走了。
失去所愛而活下來的我們,逝去者所留給我們的寶物是我們私人無與倫比的貴重財產,無人能奪走,也與其他人無關,小燈泡帶著母親的愛走的,她並沒有真的離開,她對母親的愛以另一種形式仍然留著,這份愛將可以支撐她的母親繼續擁有一個強大而乾淨的靈魂,堅持她的信念活在世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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